父亲
A城的生活过得平淡而忙碌,似乎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街上行人已经换上了轻便的短袖,女孩子们轻薄的衣袖随风轻舞,男孩子们则像是永远挥洒不完汗水一样,总是一幅汗流浃背的样子。
夏天就这麽到来了。
七月中旬的一天,姜璨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顾少非已经连着两天没回家了,他们的实验不知道遇到了什麽麻烦,顾少非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就连今天中午吃饭时跟姜璨视频,都行色匆匆,他们刚说了两句话,他也只来得及隔着屏幕偷偷给她一个飞吻,便被同事叫走忙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
家里只有姜璨一个人,虽说有些无聊,但独处的静谧时光也有着它特有的惬意和悠闲,但这份惬意也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是易羡云,她二十多年都未曾谋面的“父亲”。
姜璨盯着电话看了许久,才接了起来,轻轻地说了声:“喂。”
电话那边许久都没说话,就在姜璨忍不住想问他到底什麽事时,易羡云的声音才传出来,有着浓浓的疲惫,还有忧伤,
“璨璨,你奶奶她,想见见你。”
姜璨紧了紧话筒,过了会,才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问他:“为什麽?”
虽然姜女士没有明说,但从大人们的断断续续地谈话中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位“奶奶”,先是不赞成易羡云留在梦州,因此对姜女士百般看不顺眼,接着又是软硬兼施丶威逼利诱,成为易羡云抛弃妻女的直接导火索。
之後的二十多年里,如果说易羡云尚有一丝後悔和愧疚,对她总有些小心翼翼和讨好,那这位所谓的“奶奶”则全然相反,不闻不问丶漠不关心。那既然一直如此,为什麽现在又说要见她?
电话那头,易羡云叹了口长长的气,接着开口,语气有些艰难,“你奶奶她,可能丶可能没多少时间了,她想见见你。”
姜璨愣了愣,那一瞬间,她没法形容她的心情,难过?好像也不至于,冷漠?但她们之间,确实有着无法否认的血缘关系,完全无动于衷,姜璨做不到。那是恨吗?或许小时候有,但现在这种浓烈的感情,好像也并不会産生于她们这样关系之间。
过了许久,姜璨才说:“那我什麽时候去?”
易羡云的声音明显高了起来,“璨璨,你同意了吗?”
姜璨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边的呼吸重了起来,过了会儿才恢复正常,再传来时,带着几不可闻的笑意,“如果你方便的话,越快越好,爸爸给你订票,在机场接你。”
姜璨想了想,说:“我最近刚好比较闲,我看看明天的机票,我自己订就好了,一会儿把航班号发你。”
过了会,那边才传来易羡云的声音,“……好。”
两人一时无话,姜璨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您还好吗?”话出口的瞬间,她有些後知後觉的尴尬,他们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之一,却连一句最基本的问候,说出口时都觉得逾矩。
明明是一句即使是对普通朋友,也会心无芥蒂说出的问候而已。
但易羡云却笑了,接着叹了口气,“我还好,只是有些累,你奶奶年龄大了,病了很多年,其实大家都做好心里准备了。”
姜璨握着手机,轻轻地“哦”了一声,却不知道要继续说什麽了,只能说:“那您保重身体,我先挂了。”
易羡云像是还想说什麽,最终却什麽都没说,交代了几句让她注意身体丶旅程注意安全的话之後便挂了电话。
晚上七点多,顾少非走出电梯,将拇指按在指纹锁上,门轻轻地开了,里面一片昏暗。他一阵诧异,刚刚从实验室出来,他还给姜璨打了电话,她说她在家,现在不过过了十几分钟,她就出门了吗?
顾少非按开手旁的开关,换好鞋,疾步向客厅走去,刚转过去,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姜璨。
她一动不动,望着墙上挂着的电视,目光迷离,像个精致的娃娃。
顾少非心下一跳,急声唤她:“璨璨!”
姜璨回过神,转头向他看去,接着倏尔笑了,“你回来了。”但随即她便看到了他眼中的惊慌和失措,她起身,歪头皱眉,担忧地问他,“你怎麽了?”
顾少非冲过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还问我怎麽了,你怎麽不开灯?”
姜璨“啊”了一声,才後知後觉地反应过来,除了不久前接了顾少非的电话之外,她便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情,没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她有些心虚地说:“忘了。”
顾少非松开她,担忧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又想到那天的事了?”姜璨是个很乐观的人,除了那件事,他实在想不到什麽事能让她这麽失魂落魄到如此境地。
当时真的不应该让她去啊……明明知道那边那麽危险。可是,姜璨那麽想去,他又怎麽忍心劝阻她呢?
姜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哪一天,她松开顾少非,看着他眼里的紧张和心疼,忙安抚道:“不是,自从那次之後,我已经好多了,我这次是因为想事情,忘了开灯而已。”顾少非看了她许久,才松了口气,接着紧紧拥住她,揉了揉她的发,“那就好……你说你在想事情,在想什麽?”
姜璨被他按在怀里,温暖的触感包裹着她,像柔软的小兽在轻柔地蹭着她,安心丶依赖,还有很多很多,无法形容的情感。那些因为想到童年时一些沉重的旧事而泛起酸涩的心情,还有难以说出口的担忧,都被抚平了。
她从前不理解,为什麽有人会说,爱比死亡更有力量,为什麽有人会说,爱会让人变得坚不可摧。
她的爱,他的爱,他们的爱,在此时此刻,真的带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力量,这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对那些过去都可以轻松放下。
她轻轻挣了挣,顾少非顺势放开她,但仍拉着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用大拇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想什麽呢?”
姜璨笑了,拉他坐下,顿了顿,才说:“下午时候,我爸给我打电话了。”
顾少非挑了挑眉,“爸爸”这个词,几乎从未在姜璨的口中出现过,她的生活里,也完全没有“父亲”的影子,她父亲怎麽会突然跟她打电话?
对上顾少非疑问的眼神,姜璨轻轻叹了口气,说:“他说他母亲,也就是我奶奶,她病重了,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顾少非愣住了,接着垂下眸看她,姜璨打断他想脱口而出的安慰,抱住他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不用安慰我,我其实也没有多麽难过。”
她顿了顿,擡头问顾少非,“我这麽说是不是有些绝情?”顾少非揉了揉她的发,“说什麽傻话。”
姜璨笑了,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低沉,“你知不知道我爸妈的事?”
顾少非摇摇头,“我只知道在你很小时候,你爸妈就分开了,别的事我妈也没说过。”他只是偶尔听过爸妈的闲聊,言语间对姜璨的父亲是诸多埋怨和不满,但具体情况他就不清楚了。
姜璨一下下地捏着他的手指,“就小时候,我爸妈大学毕业後,我爸就留在了梦州,我爷爷奶奶一直极力反对,让我爸回京城,但我爸不愿意,还选择留在这里,他们结婚一年後,就有了我。”
天色逐渐转浓,重重乌云之下,星星和月亮一起,隐得踪迹全无。姜璨娓娓道来,将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讲完,她其实并没有多麽难过,只是有些感慨,“所以我接到他的电话,说我奶奶病重,我也不知道我该是什麽心情。”
顾少非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很深沉,姜璨看着他的眸光,那其中最多的,是极深极深的心疼。
顾少非紧了紧手臂,轻声说:“但是你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