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还是大明山道那坚实冻硬的冰层。
张小胖和那陌生少年推着沉重的石车,刚刚拐过前面的弯角,消失在布满冰棱的山岩之后。
吱呀的车轮声和少年粗重的喘息,在山风的间隙里模糊传来。
陈阳站在原地,目光投向他们消失的山岩方向,又仿佛穿过山岩,望向远处被风雪笼罩、隐约矗立着的大梁城灰败轮廓。
他那颗经过百万次轮回磨砺、早已能容纳宇宙生灭的心灵,此刻却如同覆盖了最新的一层薄雪,清晰地印刻上刚才回溯的每一道轨迹。
不是悲悯,张小胖的选择与沉浮,早已在漫长的观测中失去了“悲”或“喜”的道德判断。
也非唏嘘,宿命本身的重量,远非个体得失所能衡量。
更像是一种更本质的“看”。
他看到了“印记”的重量:
张小胖的每一步挣扎、每一次卑躬屈膝的谄笑、每一滴在账簿上熬干的汗水、甚至那对河湾田庄近乎贪婪的野心……都不曾虚度。
这些印记深深烙印在那个特定维度的宇宙时空的基底上。
如同化石留痕,如同星辰尘埃,构成了这方天地秩序下不可剥离的一部分物质信息。
它们被宇宙的洪流冲刷、淹没,但未曾彻底消解。
他看到了“扰动”的涟漪:
张大壮的存在已被抹去。那个原该在某个昏暗酒馆里用粗蛮的力量打断王掌柜的肋骨、为张小胖惹来泼天大祸的“变量”,消失了。
张小胖自身的轨迹,在“外力”干扰下,如同被拨动的古琴弦,已然偏离了“原初”的震荡频率,得以攀爬得更高一些,触碰到了那个河湾田庄的蓝图。
但琴弦的材质未曾改变,命运底色的粗粝顽固,其张力在更高的位置展现得更加赤裸——他最终还是陨落于自身欲望织就的陷阱。
他看到了“存在”的终极形态:
无论张小胖是顶着风雪拉车,还是坐在算盘前指点江山。
无论他是在破庙里瑟缩,还是在奔向失踪的途中,他的挣扎与呼吸,他的获得与失去,都只是同一曲宇宙呼吸间的微弱脉动。
如同山涧冲下岩石的水滴,无论在石上溅起多少水花,最终都要汇入无形的大河。
他的“失踪”,那抹无解的空白。
是水滴在蒸前的最后一次闪光,是存在向虚无转化的最干净利落的句点。
与那些在太极雾气中湮灭的、耗尽资源后无声无息沉入黑暗中的亿万星辰文明,本质无异。
他看到了自己的“在”:
他站在雪地里。
宇宙的寒冷透过靴底渗入,大梁城的烟火气夹在风里拂过鼻翼。
张小胖的人生在他眼前完整流过,如同一场私密的默剧。
而他自己,依旧是宇宙之“圆”的组成部分,是那无垠背景里一个深邃的点。
“圆满”并非冷硬无情的镜面,也非混沌模糊的融合。
它像一面磨砂的水晶,清晰地映照着万物各自奔波、最终都归于雪下的轨迹,又温和地折射着“存在”本身那无法言喻的坚韧与脆弱。
陈阳终于缓缓收回目光,望向眼前蜿蜒消失于风雪深处的山道。
那辆独轮车碾出的浅浅泥痕,正被迅落下的新雪重新覆盖。
一点明悟在他沉寂了太久的心湖深处亮起,如同雪夜寒星——
万载奔波,所求存者,不过雪泥鸿爪耳。然泥雪虽消,曾为之形,曾留其痕,便非空幻。
世间众生,皆为扰动宿命的微尘,亦为宿命所扰之尘埃。轨迹或深或浅,终湮于寂灭,然此起彼伏,便是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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