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这里吧,”爷爷当时说,“飞得越远越好。”
那时的裴妮暗暗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爷爷接到纽约,让他也能像自己一样远走高飞,逃离这个困住他一辈子的地方。
可如今,她这只小鸟没能经受住外面的风雨,灰头土脸地飞回来了。
在海关通道外,爷爷努力地挺直脊背,像靶场上立着的靶子一样,准备迎接即将射来的子弹。
可岁月不饶人,他那曾经挺拔的后背如今怎么也直不起来了,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显得格外勉强和不自然。
裴妮远远地望着爷爷的身影,突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类似场景。那时候她就知道,每当爷爷这样沉默地站着,心里一定很难过。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知道奶奶是主动离家出走的、再也不会回来的那段时间,爷爷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卧室那把老藤椅上,一言不,就像个活靶子,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子弹穿透心脏。
这就是爷爷最难过的样子。爷爷的心,早就被生活千刀万剐过了。
而现在,轮到裴妮来给这颗饱经风霜的心再添一道伤痕:老人家费尽心血送到美利坚的孙女,什么都没干成,先上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裴妮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脸面去见爷爷。
裴妮的心砰砰直跳,她慌乱地转身,想要顺着刚才下机的楼梯逃回去。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跟着一阵阵地悸动。
但是已经踏入华国国境的旅客,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裴妮死死盯着地面,瓷砖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爷爷的那张脸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那个像靶子一样默默承受着命运枪林弹雨的老人,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难过和失望。
一股莫名的烦躁突然涌上心头。她讨厌看到爷爷脸上刻满的岁月痕迹,讨厌自己心里涌起的那股酸楚的怜悯,更讨厌爷爷那饱经风霜的模样带给她的沉重压力。
要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该多好。裴妮想,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可掌心的疼痛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行李转盘突然“轰隆”一声启动,缓缓转动起来。裴妮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那个醒目的红色小行李箱,在传送带上移动。
当箱子转到面前时,她踩着高跟鞋稳稳地向前探身,一把抓住行李箱的把手,把它拎了下来。
“咔嗒”一声拉开拉杆,小红箱顺从地立在她身边。裴妮拖着它朝海关检查口走去,海关人员只是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这下她不得不迎着闸口走去,连最后拖延的借口都没有了。小红箱的滚轮在地面上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裴妮的耳朵里简直比炮仗还要响。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把刀,正不可阻挡地向爷爷飞去。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涌动着两种情绪,一边是对爷爷的心疼和不忍,一边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和厌恶。
虹桥机场到达大厅的日光灯惨白得刺眼,裴妮这才注意到站在爷爷身边的妈妈。
妈妈显然早就看见她了,一双眼睛哭得通红,鼻头也肿得亮,像是已经偷偷抹了很久的眼泪。
裴妮现,爷爷和妈妈的目光都先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停留了好几秒,才慢慢移到她脸上。
回家的路上,爷爷始终紧紧护着她的红色行李箱,像个尽职尽责的搬运工,却一句话也不说。
妈妈也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包她最爱吃的九制话梅,裴妮低头接过时,看见妈妈膝盖处的裤子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那是眼泪一滴一滴落下的痕迹。
裴妮把登机牌攥得皱,转头望向车窗外。雨滴在车窗上蜿蜒而下,雨中的京海街道上,行人撑着湿漉漉的雨伞匆匆走过。所有的景物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色调,带着京海雨天的无助与惆怅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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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一路沉默地开到了家。爷爷和妈妈像影子一样跟在裴妮身后上了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妈妈走在最后,轻手轻脚地把二楼楼梯口的门关上。裴妮清楚地听到门锁“咔嗒”一声响,那是斯别林锁的保险栓被放下来的声音。
大白天的就把门锁保险栓放下来,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裴妮立刻明白了他们的用意,这是不想让楼下的邻居知道她回来了。
那户住在楼下的人家,平时他们就不怎么来往。倒不是有什么过节,主要是打心眼里嫌弃那家人不讲究。楼下的厕所总是飘上来一股难闻的臭味,让人经过时都要屏住呼吸。
可现在,他们更怕的是闲言碎语。怕楼下那家人到处说,裴家的闺女在国外被人搞大了肚子,现在灰溜溜地跑回来打胎。平时总炫耀女儿在国外,满嘴英文,好像多了不起似的,结果到头来还不是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很遗憾,裴瑜妹妹这会儿不在家,没办法马上告诉她,其实她小时候苦练的那手花体字,在美利坚是不入流的印度英语。
爷爷告诉裴妮说,裴瑜妹妹现在也不在北大上学,妹妹最近去日本做短期交流访问了,要等到明天才能回国。
“你先去洗漱一下,然后早点休息吧。”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帮裴妮把行李箱搬进她的卧室,随后就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裴妮站在房门口,环顾着这个许久未归的房间。
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那台改装成书桌的老式缝纫机依然摆在窗户下面,上面放着她高中时常用的红雷牌收音机。
这台收音机能收到三个短波频道,当年她常常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短波里传来的英语节目。那些播音员的声音,和托福听力练习里的男声特别像,带着标准的美式音。
记得那时候,她总喜欢趴在缝纫机台面上写作业,两只脚无意识地踩着没有安装皮带的踏板,出轻微的咔嗒声。
在这样的时候,她常常会天马行空地想象自己的未来,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爱情,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这些想象朦朦胧胧的,就像短波信号时断时续传来的声音那样飘忽不定,充满了空中楼阁的美。
此刻,裴妮站在自己房间的门边,目光落在缝纫机台面的收音机上。
她突然想到了英语里的“duas”这个单词。她竟然在想,要是想把这些事情告诉男朋友的话,一定要记得把所有的动词都改成过去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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