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坐在跟李司净闲聊的天台,身旁坐的人却不再是李司净。
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年轻人,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朦胧月色中,反射着柔和镜光。
“外公……”
独孤深诧异出声,见到对方戏谑笑意。
他顿时羞愧的道歉,“对不起,李先生。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看起来,这里在吸引你。”
外公坐在那儿仰望月亮,厚重的眼镜折射了月光,显得他的脸庞轮廓瘦弱柔和。
“既然又遇到了,那就聊聊天吧。我也好久没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说话了,最近睡得不好吗?”
独孤深不擅长跟陌生人说话,但是外公对他而言不是陌生人。
“因为第一次拍戏,太紧张了。不过今晚不是因为拍戏睡不好,是因为我和李导聊了《月光》。李导……”
独孤深自顾自的说着,忽然解释道:“李导就是李司净,外公,他已经成为优秀的导演,回村里拍戏了。”
外公笑了笑,“我知道。他还是喜欢这样的故事。”
仿佛他知道《箱子》是什么故事。
独孤深在梦里,清晰觉得梦里的外公像极了他想象的长辈。
温柔、慈祥,有着超越年龄外貌的平静。
也让他的心变得平静。
“可是我们聊的《月光》,和我们拍摄的故事截然不同。因为纪录片只能记录现实吧……现实总不能像故事一样让人满意。”
“李导说,他接了老师的课题要求,想去拍摄一晚上的月亮,但是……”
独孤深激动的复述了他听到的一切,外公安静的倾听。
他们并肩坐在山麓,眺望着敬神山遥远的月亮,再度重复了那个关于月光的故事。
外公始终沉默。
直到独孤深问:“有时候我会感到迷茫,从法律上讲,杀了人的都是坏人,被害者的不需要是完美受害人,从道德上讲,也得死者为大。”
“可是在《月光》里,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曾经也会有这样的疑问。”
温柔的月光,洒下如水的光芒,给外公单薄的白衬衫镀上了一层朦胧。
“似乎只要找到好人,我就能远离伤害,只要指责坏人,我就是正确的一方。等我见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简单天真的想法。”
“指责别人并不会让我显得正确,跟随声势浩大的讨伐,也不能让我远离危险。暴风雨来临前,每个人都是一株野草,有的命好,生在遮挡之下,有的聪明,择良木而栖。可是啊,等到暴雨肆掠,狂风过境,野草不过是野草。”
“……我不明白。”独孤深沮丧的回答。
外公笑道:“那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当然是!”独孤深说,“李导跟我说,你来到李家村的十年过得很苦,你应该恨这个地方,依然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留在了这个地方,教孩子们认字读书,帮村民写信,还编修了地方志。”
“如果没有你的话,现在的贤良镇根本搞不出什么传统民俗,更不可能去发展民俗旅游!很多关于贤良镇的传说、名人文化和祭祀习俗就会彻底消失。因为那些史料早就没有了……”
“而且你写的小说,都写得很好。前几天刚去贤良资料馆的时候,李导跟我讲了《守山玉》和《大山》的故事。”
“虽然我并不喜欢《大山》里面母亲的结局,但是守山玉能够狠狠报复愚昧的村民,就是我喜欢的故事!”
“能够写出这样故事的你,当然是好人!”
外公笑着回答:“但是,我杀过人。”
独孤深诧异的看他。
年轻的外公,脸庞有着时间铸就的温柔,厚重眼镜遮挡的神情仍旧平静。
“我是杀了人,才来到李家村的。”
“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