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他像是个极贴心极孝顺的学生,一懂了老师的态度,就闭口再不提那些事情。
时间也许能抹平一切,也许不能。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装作什么也发生过,什么也不曾说出口,或就还可自欺欺人般维持下去这份荒唐的关系。
所谓‘荒唐’,也不过是帝师一个人的想法。
新帝从崇礼二年即断断续续查出了些事情,到今日知道了全貌,仍能是这样的态度,他是早想清楚的了。
什么名头,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帝师确然在他最孤独时走到他身边,伴着他长大,做了那么多事情,那他这份情感就不算落到了虚处。
父亲和母亲未能给他的亲情,这个人补上了。
虽然蜉蝣卿们自己也未曾体会过一日常人的情感,却尽力模仿着常人模样,护着主子们半生无忧顺遂。
他们是牵在先帝手中的线不假,但……
他们也确然曾是鲜活的人。
沈厌卿按了按太阳穴,不作声。
他做了噩梦,梦到许多人,不想再接着睡,只怕梦连上。
故人们的面孔太清晰,清晰得像是昨日还在眼前。经年不见,他竟一点儿也没有忘。
那些旧日子好像从未过去,缠着他束着他,叫他无论如何说不出一句从无后悔。
烛火很高很亮,刺的他眼前发白。沈厌卿侧靠着床头,忽想起一件未竟的事。
“……待陛下有了空闲,若愿意,就再来披香苑一次。”
“先前答应陛下要说清的事情,我不敢忘。”
“我从识了字,晓了事,就立誓做您的人。一刻也不曾动过别的心思,更不要说亲近他人。”
“陛下若是愿意相信……我做过些事情不假,但原本的心是从未忘过的。”
姜孚搭上门槛,回身。他手中灯烛正盈盈垂泪,在侧脸投下暖黄的光影。
这年轻的学生独身过了五六年,哪里都变了,唯独一双眼睛澄澈如旧。
“我晓得了。”
……
那水蓝色的玉佩又坠到他眼前。
明子礼不再挡着他了,只毫无生机地躺在一旁。
身上数道穿透的刀口,汩汩冒着血,不一会就把两人的衣衫都浸得透红。
沈厌卿看着同门的尸首,心中还来不及生出悲伤,就被丝丝缕缕的喜悦盖了过去。
赢的这样容易么?
虽不知事情为何走到了这一步,可是既然有了结果,就是值得庆贺的。
他跪在沉香的气氛里,面前是重重纱幔,纱幔后两个人影。
圣人卧病在床,杨姓的贵妃坐在床边,满头珠翠撑起摩天高鬓,比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繁复。
垂下的步摇摆了一个小角度,贵妃转向帘外,对他说话:
“方才真是惊险,多亏你机敏。”
“沈侍读,孚儿托给你,我和陛下都能放心了。”
沈厌卿心知,他进来时明子礼已凉透了,与他一毫关系都无。
其身上的伤痕,一眼便知是皇帝身边近卫所为。
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最终导致了明子礼孤注一掷意图反扑,要伤害贵妃或是陛下,被就地正法。
形势已经很明朗了。
贵妃伴驾,三皇子的首席门客身死,他作为七皇子的人被召见。
人选已定,陛下最后选的是姜孚。
他因此欣喜若狂,由衷地替姜孚高兴。
他知道他最多也只能陪姜孚走到这儿了,待到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他也要做殉葬的祭品。
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种奇妙的幸福和荣誉感。
他知道,他此前二十六年看过、听过的一切正在无声地起着作用。
融化他,又支撑着他,叫他充满勇气,即使让他在此自戕来表忠心,他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他做了那么多,熬了那么久,如今终于结了果实。
他将要采下这丰盈的一颗,捧给自己的主上——
他磕了几次头,令帐中的二位贵人都很满意。
贵妃别过头去,看着君王,不再说话。老皇帝衰弱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