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兰闭上双眼后不久,风似乎停了下来,云也消散、雨也消散,漆黑的夜裹着周遭的喧嚷徐徐退去。
天空晴朗,海鸥吟唱。一个风平浪静的艳阳天。
一切都好,但只属于他一人。
海岛上空无一人,没有敌人,也没有亲人。只有窸窸窣窣的风吹落叶声,还有叽叽喳喳的飞禽走兽鸣。
塔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太阳晒得他的全身暖洋洋、麻酥酥的,但是心情却好像破了一块大洞一般,空荡荡、轻飘飘的。
他知道自己还在战斗之中,也许这是鱼骨铃送给他的幻境,也许这是他死前的走马灯,反正不会是真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他站起身来,走到海崖边,双腿悬空着,对着那茫茫的海面晃悠晃悠。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便是这里的常客了。那时候他比现在还不爱说话,虽然能和所有的孩子和平共处,但比起一群人围在一起嬉笑打闹,他更愿意躲到这个天涯海角处,一边吹着海风,一边安安心心地看书。
那时候,经常有朋友惊讶地跑来问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书不怕掉到海里吗?每当这时他就会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是鱼,掉进海里就像是鸟儿飞到天上一样,可以游向更远的地方。
他还记得有孩子问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定会很痛吧?还不等他回答,一旁的老族长便笑着说,没关系,就算你们掉下去,海里的长辈们都会伸出手来接住你们,你们永远不要惧怕大海,大海永远会无条件地拥抱每一个人鱼的孩子。
塔兰抬起头,看着面前平静的大海,一阵酸涩涌上心间。
他轻轻张了张双臂,被风扑了个满怀,却没能等到那熟悉的,来自大海的拥抱。
刺目的阳光终于将他刺出眼泪来。他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湿濡的眼角,还是习惯性地想要隐忍着,就听到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塔兰怎么又哭鼻子啦?是读到了什么很感人的故事吗?读给我听听呗?”
塔兰慌忙抬起头,必然是没能找到那声音的源头,然而更叫他有些慌乱的是,尽管离岛的这十来年里,他一直反复地阅读人鱼语的古老书籍,可真的听到这古老的话音时,他才发现,自己陌生得都快有些听不懂了。
十七年,对于寿命漫长的人鱼族来说明明只是弹指一瞬,可还是磋磨掉了他本该刻在记忆最深处的乡音。
他的喉头被狠狠阻塞住了,像是一块巨石般,压得喘不过气来。
很快,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小塔兰,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说给爷爷听……”
这句话他听懂得很顺利,因为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遍,永远不厌其烦、永远耐心真诚。
那一刻,他恍惚又看见了老族长笑眯眯地给他送来贝壳制成的礼物逗他开心,可一抬头,他却发现,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孔早已模糊成了一片阴影,无论思绪如何飘荡,都抓不住、看不清。
而他身后,那一群群身着鳞片的族人们,都顶着一张被抹净了五官的模糊的脸——
他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塔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泪水就这样开了闸一般,闷不吭声的“吧嗒吧嗒”向下掉着。
好久好久没有这般哭过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脸,想挡住那不断掉落的眼泪,可偏偏那泪水像是要跟他作对一般,一个劲儿地往外涌着,从他的指缝逃逸而出,顺着他的下巴、他的手肘滴滴答答砸到地面上、掉到大海里。
他听着同胞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用他已经逐渐忘却的乡音安慰着自己,就这样蜷缩着身子让他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擦眼泪,他感觉到面容模糊的母亲把他搂紧怀里,问他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即便他知道这都是幻境,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带着哭腔应答道:
“我把你们弄丢了……”
自己把他们弄丢了,足足丢了两回。
第一回是在当年的屠杀之中,父母强行打昏了自己,并将自己塞进了密闭的木桶之中随着海浪送走,他一睁眼便发现自己醒在了苍茫的海面之上,被所有人弄丢了,也是把所有人都弄丢了。
第二回则是现在,自己离岛后心中便只剩下为族人复仇,他假扮成孤儿来到斯凯立顿孤儿院,一边培养自己复仇的能力,一边等待着重返岛屿复仇的机会。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里除了照顾那群孩子之外,便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偏偏此时此刻再度回首,他的脑海里有清晰的、鲜活的每一位敌人的相貌,却偏偏记不起一个曾经爱他的人的脸了。
他想起当年被送走前,族长匆忙在自己的怀里塞下的一张纸条。那上面只潦草地写下了一句话——
“好好生活,不要回头。”
那人让他放下怨恨,不必复仇。
他犹记得当年看到这行字时,自己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愤怒与怨怼。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劝自己放弃复仇的心。他只觉得,连这样的事情都要选择宽恕,或许正是因为族长的这份软弱,他们才会平白地遭此无妄之灾。
此时此刻,一直等他一意孤行走到了死路,他似乎才明白了那人的良苦用心——
复仇本就是没有意义的。逝者无法复生,生者却要延续痛苦。最重要的是,当他这一路都是咬着牙、靠着那心中不断燃烧的愤怒推着走来时,他注定会忘却了旧时的爱,继而失去被爱时的那份柔软。
需要被宽恕的绝不是敌人的罪行,而是被仇恨一点点扼死的自己。
眼泪一滴滴地坠落而下,他终于哭出声来。
他不知道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要不要选择复仇,他唯一知道的事,此时此刻,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心口的破碎感几乎是和那无云的晴空一同碎裂开来的,他惊慌地伸出手,但那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还是如同流沙一般从他的指缝中淌去了。
再一回神,又是那暗云狂涌的暴风之夜。
天崩地裂、狂风呼啸,无数双巨手从海底探出,涌向那原本属于他们的岛屿。
巨手拍到海面上,便掀起了一阵阵的巨浪,冲垮了岸边的堤坝,淹没了高耸的建筑,人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涌向高地,攀上山间,接着不断向天空中的巨大心脏祈祷、忏悔。
塔兰抬起眼,视线反复聚焦了许久,这才勉强看清面前的那只巨犬。
很可怕,那家伙居然还在强撑着,眼底明明已经完全充血,前肢已经彻底残废,却还这么硬撑着,犟着劲儿,想要伺机夺走自己手中的摇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