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压抑到极点时,是做不出表情的。
薛柔离开禅房后,慢慢走向马车,那一小段路用了许久。
她能听见流采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声音,微叹口气,“躲在我身后做什么,过来。”
“……是。”
薛柔瞥了眼她沾上灰尘的衣摆,“和王怀玉打了一架?”
“嗯。”流采有些麻木,自暴自弃般承认,“我要了他弟弟的耳朵,他动手了。”
“是陛下要的。”薛柔纠正后,偏过头盯着她,“你说,我方才向表兄承诺时,为何要让你进来?”
“怕奴婢杀了他,所以提醒一回。”
“并非如此。”薛柔忽觉无奈,“我说,等陛下回来,我会保下你们。”
眼前女子抱着短剑的手忽然攥紧,“娘娘恐怕不知道,陛下恨那人入骨。”
薛柔知道。
她先前在式乾殿遇见王伯赟,不过多看几眼,就能感觉身侧的人面色阴沉。
皇帝疑心那几眼是因王家人长得有几分相似,觉得她在思念旧人。
后来,薛柔索性一句外祖家的事也不提,唯恐他反悔。
她能忍耐他匪夷所思的独占欲,结果他就是这样哄骗她的。
“君王一言九鼎,说什么天子有容人之量,都是虚言,简直……简直混账。”
薛柔面色终于因怒意有了变化,“他也有资格同我提恨谁么?若真提及过往恩怨爱恨,也该是我同他要说法。”
流采终于意识到皇后有多恼,先前哪怕再怎么不给皇帝面子,也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过天子。
“娘娘,这是宫外。”她低声提醒。
远处随从听不见动静,却能看出皇后心绪不佳,连忙低下头。
薛柔瞥了眼随从,直到上了马车方才轻声问:“流采,你当初来我身边,他都让你做什么?”
那时她与陛下尚且年幼,谢凌钰不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却派朱衣使监视她,必然有所图。
薛柔沉默一瞬,说出自己的揣测:“因为姑母身边不方便安插暗探,故退而求其次么?因为长乐宫中,我与姑母最为亲密。”
流采掌心已经冒汗,“娘娘,倘若是为了窥探太后,不会派奴婢。”
毕竟,那时流采也不过十几岁。
“陛下那时就已选定娘娘为后,他怕……”流采顿了下,“怕娘娘行差踏错。”
薛柔恍惚,颇为嘲讽地笑了一声,“他十年前就选定我?”
她怎的这般不信。
她眸中映出流采局促慌张的神色,叹口气道:“罢了,我不为难你。”
“这些事,合该去问陛下,他自己最清楚。”
“娘娘,这样是否不大妥当,”流采下意识劝阻,“恐怕会激怒陛下。”
“有何不妥?”
薛柔语气冷静,显然深思熟虑过。
“我要同他,当面对质。”
*
“当面对质?”赵旻声音凌厉犹如尖叫,“把男人弄进宫里,还想着与皇帝当面对质?”
显阳殿内檀香弥漫,僧侣诵经声伴随木鱼敲击的动静,引人昏昏欲睡。
但殿内宫人皆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喘息,被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愣神。
薛柔斜倚软榻上,看着赵旻发疯一样踱步。
她刚解释过事情来龙去脉,赵旻就气得要杀了那帮僧人,把显阳殿里所有人,除了皇后都骂了一遍。
骂姜吟拦不住僧侣进宫,骂绿云劝不动皇后,骂流采废物得厉害,当初居然心慈手软,最后骂自己为何不一头吊死在朱衣台,上了皇后这条贼船。
赵旻猛地一拍桌案。
“娘娘知不知道纸包不住火,陛下回来前,宗室请求废后的折子就送去前线了。”
“我已命人将大长秋卿关了起来。”薛柔抱紧受惊的玄猊。
“把巫晋关起来又有什么用?整个宫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不在宫中,皇后肆无忌惮召僧人进宫,”赵旻顿了顿,呼吸都不稳起来,“有心人数一回便能发现,来时九人,每日宫门落钥,走的却只有八人。”
赵旻脑袋发晕,觉得遇见薛柔是前世冤孽,她告假回乡祭拜父母,短短七八日,皇后送了份大礼。
“你藏了个男人在宫中过夜,此事尚未被察觉,京中就已有风言风语,不用半个月就能传到陛下耳中。”
薛柔垂眸,满不在乎道:“什么风言风语?唯有百姓私下嚼舌而已,不足为惧。”
民间爱谈论宫闱秘事,屡禁不止,但官宦人家素来谨慎,不会随意谈论皇后,更不会把此事放明面上。
“赵旻,”薛柔忽然唤眼前人的名字,“倘若你是我,你会放任王玄逸出宫任人宰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