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倾在宽大袖袍下虚虚攥起拳头,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绽,“王上,臣不知神使所言为何,臣只是想”
闭口诀打断南荣宸的话之后就已经失效,他能说话,但没开口,倚在御座上静待谢尘的下文。
其实内容是什么不重要,萧元倾想什么与他无关。
他单纯是想看谢尘究竟在唱什么戏。
谢尘把南荣宸的沉默当作默许,接着道,“当年南梁旧官勾结陆老将军谋反之事,周衍知拦下所谓太子的奏折交与你看,不过是字迹相同,你便就此相信。”
“除此之外,你还这么轻易信了襄王南荣承煜会治国以公正,就此以为觅得明主。”
“文侯这般人物,本座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约莫是阴谋玩得多了,眼和心一道瞎得彻底。”
“今日信与不信,本座和王上没闲心去管,”谢尘话中掺上些冷意,“别再用你的猜疑污了王上的耳朵。”
他这一字一句将云锦帐之外的空气彻底凝固,萧元倾在其间挣扎许久,忍着骨肉的锥心之痛生生托起右手行礼,抬眼想看南荣宸的神情。
可入目的只有帷幔上的祥云纹样和数道珠帘,他宁愿南荣宸跟在紫宸殿那日一般,割断珠帘,罚他逼他。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留给他一道虚影,折磨得他分不清真假。
“王上,臣,想听王上说,”他拱手俯身,右臂上的痛意恰好给他发白的脸色和微颤的声音作借口,“求王上赐臣一个真相。”
巫神所提这事,南荣宸本人都没尽信。
上辈子他确实没能弄明白萧元倾所说的“仇隙”为何,陆老将军叛国事发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被迫在东宫休养,的确是写过折子,还趁着先帝来东宫当面呈上。
那是他第一次试图与先帝辩国策,自然不是很顺利,结果也不如他意。
陆老将军究竟有何把柄落在别国手中,又究竟是否有反心,恐怕只有先帝知道。
最终陆老将军认罪伏诛,保下陆氏满门的命,保住赤焰军。
他约莫还是在其中起了作用,作为代价,他作为此案临时主审亲自往陆府传旨,就此被陆氏满门视为仇敌。
在血淋淋的结果面前,信与不信,因何生疑都不再重要。
论起来谢尘那话把他也一起骂了,萧元倾是不敢信,而他当年不敢去怀疑:先帝是他生父,宠信教养他多年。他只能告诉自己先帝久居高位,想收归兵权巩固王权是帝王常情。
彻底断了陆家辅佐他的可能,是先帝为保江山稳固的深谋远虑。
纵然其后有私心,怕他这个太子权势过盛,羽翼丰满得太早,日后会翻了陆家的案子,坏先帝名声,也都是因为王位坐得太久,不得不如此提防。
加上周衍知多番暗示这是先帝的苦心,太后也是这个意思,他所信之人都这么说了,他顺势自欺欺人下去。
他是没想过萧元倾也涉身此事,隐约听出其后的种种曲折误会,多半与上辈子萧元倾口中的“仇隙”有关。
可他没兴趣多管所谓真相,“萧元倾,还用孤反过来教你吗?国事为重。”
两辈子加起来,他没少从萧元倾的口中行动中听“国事为重”四个字,甚至上辈子走到最后,他还要听萧元倾劝他为了大局投降。
如今扯这些私事做何?
他说完看了眼谢尘,眼神中写着“你惹的事你自己料理”,拂袖往内殿而去,“孤累了,诸位退下。”
神使所言之事,陆揽洲早已得巫神亲自临世告知,抬手拦下萧元倾,“文侯这是不打算听王命?”
第63章
陆揽洲挡在身前拦住去路,萧元倾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僭越失控至此,起了撩起珠帘去拦下当今天子的心思。
尽管他并未想清楚把南荣宸拦下之后,他要问什么做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半步,“陆将军多虑,本官告辞。”
陆揽洲大约能看透他的意图,压着目光冷声开口,“神使说得有理,文侯有事大可问本将军,免得扰王上清净。”
其实他心中带着些庆幸,幸好他虽然同萧元倾蠢到一处,也曾把南荣宸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好在没伤到灵均。
萧元倾的大半思绪还困在谢尘那番话中,不想放过证明神使那番话有假的机会。
若真如谢尘所说,那短短三句话将让他数年来的执着尽数倾覆。
他不敢也不能往下深想,云锦帐犹在,其后已不见天子的身影,随风飘荡几下,搅得他脑海中乱成一片。
只有一点清晰异常,南荣宸重伤刚愈,加之此前旧伤相叠加,已经到与朝臣议事都会疲累的地步,此前数年,他从未见南荣宸如此。
绝不能在此时让人借科举之事诬陷天子。
含元殿那场诀别之中,他对南荣宸的许诺尽是真的。他意图改变些什么,可发现他的种种谋划改无可改,他的最终目的无可更改。饶是如此,来钦天殿之前,他已经决定抹去南荣宸未来“扰乱科举,为一己之私冤杀丁放”的昏君罪名。
他退后半步,“本官告辞。”
面前人秉洁依旧,都是装的,陆揽洲带着嘲讽意味开口,“看来神使半点没冤枉文侯,萧元倾、萧大人、萧御史,当年不敢信王上,如今不敢信真相,当真是浸淫官场而始终如一。”
“往日你那些阴谋阳谋本将军没空与你清算,科举之案,若是有损王上半分,本将军亲自带赤焰军踏平萧府。”
萧元倾没再接话,步履端雅,时刻谨守君子之礼,转身往殿外走去,所幸陆揽洲没再拦他。
折腾半日已是黄昏时候,天边流云烧得血红一片,镶着的金边正如巍巍皇权,压得他右臂又起一阵胀痛。
他当年为何不信南荣宸?
他未见南荣宸之时,已经把南荣宸视为先帝的附庸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