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磕磕绊绊地说,嘴里已经很干了。
“你已经很累了,到屋里去坐。”她像是看透我所有的想法一样,走到我身边来,接过我装着摄影机的沉重箱子。
我本来不想要让她一个弱女子帮我拿东西,而她竟然那么轻飘飘地接过去,双手捧着,好像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沉重。
她住在山顶的红砖房里。那房子没有什么装饰,只在房子里面抹了一层水泥。房顶盖着红色的琉璃瓦。
她有一个作家的书房。
那就是许许多多的书,全部都没有包装塑料纸,而大敞开着。它们没有整齐地摆在书柜、书箱上面,而是随手扔在地上、沙发上,成了一个个用书摞成的小家具。
随意摆放、积书成山,这是作家常有的习惯。所以我并没有怎么惊讶。
“坐。”
她对我说,然后坐在被书籍和手稿留出来的沙发的一角。
而我坐在她的对面,把摄像机从箱子里拿出来,打开录音笔,对准她,开始了我的采访。
我问她,是如何想到成为一个诗人的。
她告诉我说,她从小就喜欢听声音。
“声音?”
“对,万事万物都有声音。就比如我们现在这样,我在听你的声音,你对我的看法。”她的眼睛看着我,要透过我的瞳孔,刺穿我的灵魂,揪出它丑陋和高尚的形状。
“嗯……”
“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吗?”
“……”
“还有对我的诗?”
“……”
对她我并不熟悉,对她的诗我还没有读过。而这是一个记者的失职。
见我没有回答,她的眼神悄然落下,好像确认我并不是那个能聆听她的声音的人。
“我其实,想更多的听你说一些我的缺点,诗作上的……看法。”
我就有些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握着录音笔的手都骤然握紧。
在我无数次的幻想当中,她开始鄙夷我,然后禁闭上她高贵的嘴巴。
可现实中,她却对我聊,很多。
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到文艺复兴但丁《神曲》、从浪漫主义的拜伦与雪莱,到现代主义的惠特曼和波德莱尔。
而我之前访谈的课题恰好涉及到西方文学史,所以,我们竟然相谈甚欢。
我的灵魂好像从躯体里飞出,一下子就撞上了她,撞在她拥有柔软胸脯的月白旗袍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旗袍上多了一只蝴蝶。银色的,趁着同样白色旗袍,很好看。
于是我们就这样从清晨,聊到了日落黄昏。
我把她的每一句话都用视频和录音记录了下来。直到聊无可聊,才和她依依道别。
临走之时,她旗袍上的那只蝴蝶,好像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了。
我指出:“”这旗袍,图案好像有变化。”
她晴朗一笑:“这上面绣着银蚕的丝做的图案。会随着日光而显现不同的颜色和深度。所以显得有变化。”
“那图案是蝴蝶吗?”
“不,那是银蚕破茧之后的蛾,叫作盲蛾。”
“……”
盲蛾,奇怪又有趣的名字。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只是听商人说,所了解的也不多。
“我找来找去,也只在旧货市场找到这么一个银蚕丝旗袍。如果你知道银蚕在哪,请一定要告诉我。”
“为什么。”
“我想为它写一首诗。”
她静静地道,从容地站在台阶最高处,那声音随着日光一起从远处山顶落下。
我应答一声,记住了她被夕阳勾勒出的身影。以为自己会很快再来。
却没有想到,再次找到银蚕的线索,已经是三年之后。
而那金黄色的日光,那会在三年后变成一团火,从它当初映照着的旗袍的一角,灼热而贪婪地舔舐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