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弹指间闪过的神色,一经赵国璋捕捉也成了赵梁颂的破绽。
赵国璋半闭半张着眼,苍老的眼皮耷拉着,露出一道三角形的,迸射着精光的细缝。他抿口烟枪嘴,幽幽吐出团白烟,那飘渺的烟慢慢溢到赵梁颂鼻前,赵国璋开口了,说:“老二你知,鸦片,方是这世间的钟灵毓秀,天地间真真正正的造化物。”
赵国璋接着说:“你跟老大一样自视清高,从不碰这。他在外头读书学坏了脑袋,可你是要当家作主的。这小玩意儿是咱家兴盛荣昌的大功臣,你不尝尝滋味可不成。”
这鬼东西从嘴里咽下去的远没嘴里抽着的厉害,烟杆子瘦长一条,是催人死的鹤顶红,是淬出真鸦片的利器。
赵国璋接着说:“我听说你最近在外面风头很盛?去了一趟上海滩,和那帮名利场上的夫人们搓个麻将都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你搭桥铺路,我看你的本事远在你大哥之上。”
赵梁颂在风流场上无往不利,他最擅长蛊惑女人丶利用女人们的同情心,他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获得一个与这帮“第一夫人”背後的男人交流的机会。
赵梁颂广结善缘的举动引起了赵国璋的不满,显然地,赵梁颂越界了。
赵梁颂从未碰过鸦片,赵国璋如今叫他吃颇有惩罚之意,不过幸好赵国璋只想让他难受一阵,并非冲着要他命而来。
鸦片对赵梁颂来说是最忌讳的东西,他亲眼见证无数人因它而死,他的生母也正是因过量吸食鸦片殒命。
在赵梁颂儿时,当他兴冲冲的走进屋里,拿着自己手作的风筝畅想着同母亲一块儿嬉戏时,那具栽歪在软榻上丶肉身干瘪如同枯柴木般,眼球却凸增布满红血丝的尸身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是他童年时无数次噩梦缠身的伊始。
洪白凤很像他母亲,以至于赵梁颂这样大刀阔斧的人在见她第一面时,心中竟生出莫名的心悸。他在眼前千娇百媚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一具被鸦片牵引着的白骨干皮。
印象中的母亲不大喜欢赵梁颂,她不跟赵梁颂说话,也不跟他笑。母子俩住在一间简陋的院儿里,每每回家时都需走过羊肠般曲折细长的巷道,一堵高墙旁是另一堵高墙,他每每挤入巷子内时总有将被高耸墙壁挤压而死的错觉。
左邻右舍都搬空了,只有他们家,孤零零的坐落着,因此在赵梁颂年少时是没有朋友的,有的是位只对自己不茍言笑的母亲。
被坊间称为“豆腐西施”的俏佳人,却总会隔三差五趁着浓重夜色浓妆艳裹出门去,第二天清晨再衣衫不整的回来。
她千盼万盼的,终于被赵国璋领进门做小,本以为富贵荣华奔着自己来了,没想到才半月就吸鸦片吸死在塌上了。
据说是大太太在她烟枪里加了砒霜,一下子乎地要了她的命。也有人说她是在生赵梁颂时年纪太小,落了病根,要了命。
这早被掏空的身子无论何时一命呜呼都好似理所当然,在衆说纷纭下种种说法都渐渐幻成泡影,无从考证。
他儿时时渴望能够伏在母亲膝上,得到她一丝一毫的垂爱;读书时渴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可,成为他真正的儿子;成人後又想在花丛中得到谁的满腔爱意,可在获得後又将其残忍的抛之脑後。
从他人痛哭流涕的求爱丶身下不断翻涌雪白的肉身内享受片刻欢愉,如此恶劣,好像如此就能驱散前半生中所有的痛苦。
前两者无论如何怎样皆不可得,後者轻而易举又被自己弃之如敝履。
指甲盖大的鸦片使他胆寒,赵梁颂嘴角轻微抽动,强忍着腹腔强烈翻涌着的不适感,用帕子拈了一小片。
临吃进嘴前,他看了眼赵国璋。那人也同样在看着他,苍老粗粝的嗓音说着:“吃吧。吃下去你就会欢愉了。”
赵梁颂将福寿膏咽了下去。
他回到了羊肠小巷内,以年少时的渺小姿态仰视着天穹上赵国璋那张被无限放大的丶狠毒的脸。
弱小的他,怀中挟抱着最心爱的被摔死的小狗,被不断收缩的四壁高墙挤压着。
赵梁颂被铺墙上,肠流满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陆榷丶秦君瑾爱吃小孩,两位宝宝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