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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吹花玻璃吊灯下,是身经百战的老油条宝来利。他将油头梳的一丝不茍,全背到脑後,连平常抽的烟都换成了粗大阔气的雪茄。这装腔作势的人摸了摸下巴,一上来不同赵梁颂谈钱上的真要事,反倒打起马虎眼来套近乎。
宝来利先夸赵梁颂雁眼富贵,义气蕴玉,紧接着讲他头角峥嵘,後生可畏…不管是真是假,总之里里外外夸了个遍。
换做常人早该沦陷于这顿天花乱坠吹捧之下,奈何赵梁颂不是常人,他从小到大听惯这些虚与委蛇的话,耳内都能起厚茧了,压根儿不吃宝来利这套。
赵梁颂暖白色的面叫昏暗灯光磨去大半,宝来利依稀瞧见他皮笑肉不笑的脸,灯下瞧着没由得叫人生寒,看来赵二是丁点儿正经好脸色都不肯给自己。
宝来利倒也不气馁,他心怀三十六计,此招不成再换下一式。早听闻赵梁颂接手了赵家枪炮生意,这两年大发横财,赚的盆满钵满,便决意先从他最骄傲也最薄弱的地方入手。
宝老板弯着腰,满面堆笑着将赵梁颂杯内的白酒满上,说道:“听说您的生意红火的不得了?金银票子攒着劲儿往兜里钻,可真真是了不得!”他稍恭维小半句後,擡眼去窥伺人神色,未料得赵梁颂性子确实够古怪,听进了好话也不大高兴,只扯了下嘴角,教天晓得他到底笑没笑。
顺耳之言不喜,逆耳之言讲不得,而不开口又不行,宝来利已有些替伺候过他的情人感到悲哀。
赵梁颂将宝来利为自己倒下的酒一饮而尽,心里却腹诽他狗腿。想着容貌鄙陋也就算了,讲话都这般油腔滑调不讨喜。他已有些厌倦宝来利此时的插科打诨,虽说本就是狐群狗党的集会,但混进这种三流货色也忒教人心烦。
赵梁颂惦记着那碗芝麻馅汤圆,把吃不到秋见怜煮饭的怨全怪到了宝来利头上,口中也难免稍不留情。赵梁颂掌中把玩着银杯,反出的清莹冷光映在那半眯的眼皮上,他笑了声,含糊的像从嗓眼里哼出来的,讲道:“瘟疫丶天灾丶打仗,有什麽好高兴的。”
介绍宝来利入局那位见赵梁颂迟迟不肯赏脸,生怕闹的两头不好看,使其夹在缝隙里不当人。邃于坐立难安之下接了宝来利的话茬,连声叹道。
“宝兄,打得是好厉害咧!前段时间村冈发电报来,要朝梁颂买五千杆毛瑟枪,”言谈间他唯恐宝来利不信,抑或赵梁颂又不满意,将手展开,比了个大大的五字,“五千杆,不少了吧。你猜梁颂说什麽?他说东北易帜了,现在归南京管,这单子他做不了!”
这人说罢,啪——用力将手落在实木桌上,好响一声,面上却还绷的紧紧的,强忍着不叫痛。着实是高。
宝来利闻言抿了口酒,装模作样的大张起嘴,努成个颇夸张的圆形,他哦唷了声,河豚似的肉脸愈发得鼓,看似不吝溢美之词,实则偷偷向後头备着的服务生使眼色。
约莫过了三两分钟,赵梁颂听见楼下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脆响,像是数十只高跟鞋齐刷刷落了地,他不禁眉头紧皱,问道:“什麽鬼动静?”
少顷过後,便是一队倩影靓丽登场,各个清癯绝俗,又像把金灿灿的碎金屑,美的人心肝颤。直把在场衆人的心都劈碎,噼里啪啦戳的稀巴烂。
宝来利此心如司马昭,就差把想的东西用笔写在脑门上了。往常赵梁颂最吃这套,每每皆是他第一个挑人,搂着两三个美人寻欢作乐。
现在麽,心底倒先担忧起这些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来,他想万一秋见怜闻着不高兴怎麽办?
赵梁颂耸着脸,头都没擡的为自己点了支烟。
宝来利见他一个妞都不喜欢,心想这小子该不会不行吧,难道之前那些传闻都是假的?反正宝来利是不信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套说辞的。
有人见宝来利盯着赵梁颂的疑惑样,以为是女人身上的事,不禁放声大笑。这人左边拥着一个坐腿上,右边抱着一个搂怀里,挟着烟点了点宝来利,讲道:“宝老板,你别管他,他从前是最放荡的,不知怎麽着突然就学好了。不赌石丶赌马丶赌牌便算了,现在连多漂亮女人都瞧不上眼了。”
宝来利顺势问道:“哦?真有这样的事,可是有心许的人了。”心里却想赵梁颂这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王八蛋,怎地偏偏自己献宝时收敛心性了。
那人不知是真到了兴头上还是怎样,嘴巴一张一闭的打趣起赵梁颂来,又换这烟点了点赵梁颂,笑着讲道:“原来那位别具一格的金家小姐他都不算喜欢,现在可吃起香饽饽,搞上小老婆了,还是颗不情不愿的小辣椒…”
宝来利早先做赵梁颂功课时特地搜罗过金秀珠的事,他这位舆论上的未婚妻说是和南方分子私奔时掉到冰面上了。听那人如此说着,赵梁颂面色竟无一丝松动,没有失落与羞耻,仿佛只当他在谈论哪个与自己不相干的甲乙丙丁。
虽说现今全国形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但内部仍然矛盾重重,派系林立,各方势力势同水火,局面僵硬,南京派间谍潜伏奉天再合理不过。
可据宝来利所知,私奔的这小工已在金家做了十年工,而金家这皮草生意远离尘嚣,去年因为生意变动才举家搬迁来了奉天。若说真有什麽情报价值,想来与培养一个探子的成本相比也轻如鸿毛。
叫自家细作扎进大兴安岭十年,好不容易能套些好处,没过两天又跟大小姐私奔,这也太魔幻了。
宝来利心里想着,长舌鬼欢快的声音又飘进了自己的耳朵里,那人伸手在自己中指上比了个大大的圈,透过这圆正对上赵梁颂阴沉的脸瞧,浑然未觉面前人潜在的暴怒,叹息道:“梁颂还给人买了戒指,三点五克拉的红钻哩,真漂亮,可惜就是送不出去。”
酒量不错的宝来利迟迟未醉,他瞧赵梁颂面色不善,连连尬笑两声,忙捉了那人的手撩下来,冲着他却故意讲给赵梁颂听:“你瞧你,都喝多了,人家的家事哪要你讲?”
谁想长舌鬼又拽住了宝来利的手,嘟嚷道:“宝哥,你是上海来的。你一定晓得徐少麟。他爹跟你可是同行,这大少爷跟我们梁颂也有一段,可梁颂连徐少麟都不看上,却相中了自己寡嫂……”
宝来利心头炸开,这段话的信息量请容他消化消化,他想不明白这帮人是怎麽像颗颗小珠子一样,被线穿到一块儿去的。
徐少麟的事谁不晓得?上海徐长青的独子徐少麟,本来也是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尤其文采斐然,可惜受人撺掇染上了毒,又迷恋上了赌,受他老爹桎梏将瘾戒了,可上了赌桌的人哪有不成鬼的。
徐长青夫妇双双殒命後徐少麟孤掌难鸣,他出兑了徐公馆,还清大半赌债後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跑去了江淮,有人说他身在华北,总之没人有他的音讯……想不到赵梁颂跟他好过。
宝来利再想赵梁颂迷恋自己寡嫂一事,宝来利从事电影行业许久,各样桃色事件屡见不鲜,自诩博闻,没想到今儿晚上竟让他碰见了真曹贼丶大禽兽!
他狐疑的瞧了眼与周围衣香鬓影格格不入的赵梁颂,当他有多君子,原来是憋了个大的。
蓦地,宝来利眼见赵梁颂抄起一实心铜烟缸砸来,这硬东西砰的一声响,直直砸中了身旁讲闲话之人的头。
闷响过後,宝来利面上一热,他惊恐万状地抹了把溅血的脸。对面那人则瞪大眼睛紧盯宝来利,如注的血汩汩流下,遍布他大半张脸,还未张开嘴便直挺挺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身侧女伴见此惨状则纷纷尖叫着做鸟兽散,一时包厢里只馀下他们几人。不过剩下几位仍够悠哉悠哉的食着烟,仿佛早已习惯阴晴不定的赵梁颂,又或方才吸了些不该吸的东西,总之此时冷冰冰犹如木头人,连怜悯的目光都未分给宝来利。
宝老板哪见过这样不讲理的,见赵梁颂手操着另个烟灰缸,不疾不徐的朝自己走来,心下难免害怕。他惊惶之下竟冲着赵梁颂的腰奔过去,发狠地抱住人求饶,干嚎道:“赵老板——,赵老板——。”
赵梁颂被宝来利撞的结结实实一个踉跄,不禁抓起他的脑袋,森然讲道:“听了那麽久闲话,挨一下打不算冤枉你。”
说来宝来利也是个机敏的,就在赵梁颂举着烟灰缸要将他脑袋爆开血花时,宝来利果断放开这失心疯的人,他跌坐在地上一骨碌滚开,爬的离赵梁颂远远的。
生死攸关之际,宝来利头脑极速运转,他脑子一热,哆哆嗦嗦冲赵梁颂吼道:“我教你,我教你泡辣椒……”
此话一经脱口,宝来利转瞬便懊悔起自己说出这样的蠢话,他瞧着赵梁颂露出来的,青筋虬起的那半截精壮小臂,心想自己这脑袋要变成血葫芦了。
正当宝来利万念俱灰闭上双眼时,赵梁颂忽然收手,他垂下眼睛看着龟缩如仓鼠般的宝来利,饶有兴趣的讲道:“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说:
感谢木鱼不带骨丶淮海丶哪里啪啦吴二狗丶秦君瑾爱吃小孩几位的打赏。
恭喜宝老板成功触发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