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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火漆蜡封被轻声剥开，脆脆薄薄的信纸叫男人捏在手心中，它好像很怕被焚烧成灰，瑟瑟地发起抖来。

给见怜的一封信。

见怜：

多谢你的花。我的身体已康复大半，驻奉天分报社的实习工作也已圆满完成，眼下世道艰难，家中惦念不已，我将在下个月登船返回上海，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奉天不太平，我想以赵梁颂的性格必然舍不得多年苦心经营付之一炬，他不会带你离开。在写信前我已买好你与小觅星的船票，如果愿意，请和我走，我会在上海琴行为你准备一份工作。

日後若有需要也请毫无保留地向我开口，期待你的来信。

署名殷绍文。

赵梁颂两腮绷得紧紧的，他咬牙切齿地念到结尾，殷绍文的来信不可谓不肉麻，他瞥了眼正在喝粥的秋见怜，默不作声地讨要合理的说辞。

秋见怜双眼皮的深痕随擡眼的动作轻微颤动，他依旧很温和地舀了一小勺山药瘦肉粥，放嘴旁吹了吹，喂给赵觅星吃：“小殷这麽快就要走了，是件好事，毕竟他家在上海，早点回去叫双亲放心。”

赵梁颂从鼻腔里哼了两声冷笑，秋见怜这话跟没说一样。他对殷绍文冷嘲热讽的想：自作多情的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眼巴巴的将信送到自己家来了。

赵梁颂愈想愈恼，逞狠般将烟卷碾在吃糕点用的甜白釉瓷碗中，站起身便走。

这瓷碗胎体极薄，格外莹润，遭赵梁颂泄恨似的一击立马浮现个烟灰色的坑洼。

秋见怜伸手扒拉了下他的碗，看它这幅惨象难免心疼，道：“你下次该用大黄的碗吃饭。”

赵梁颂听罢，两个腮帮咬得更紧：“大黄？哪里来的好哥哥？咱家就没有姓黄的下人！”

秋见怜摸了摸碗上的疤，抹去一点污渍，说：“看门的张叔新收养的大黄狗，皮毛油亮油亮的，又乖又漂亮。它那铁腕不禁咬，经常有食淌出来，要不把你的碗给它吃，大黄会很感激你的。”

赵梁颂气得像烧开的铁水壶，滋滋地冒热气，可对秋见怜，他是说不出重话的。

秋见怜和赵觅星在饭厅继续坐了会儿，赵梁颂那头已然坐到了办公室里，和船舶公司通上电话，打听到殷绍文那艘船将在九月九号啓程，竟跟自己是同一程。

赵梁颂不想跟殷绍文做同艘船，容易撞霉运，更不想告知这人自己将带秋见怜去移居上海的事，好给他个“惊喜”。

上海名流的交际圈就那麽大，早晚会和这小子碰上，殷绍文搏不得人疼，赵梁颂却能，这怎麽说？秋见怜爱他赵梁颂不爱殷绍文呀！

赵梁颂得意地想着，他太想看这人吃瘪的表情，隧将船票推到九月十六日，再给秋见怜一点收拾行囊的准备时间，别遗落什麽重要的物件。

赵梁颂自己在书房静坐到消气，等心里那装满醋汁的铁皮壶彻底偃旗息鼓时，他才进屋找秋见怜腻歪，准备给人看为新房设计出来的二三张图纸。

赵梁颂穿过凉亭，绕过打理干净的花圃走进屋里。

他看见在奢华的仕女百宝柜子前，秋见怜正趴在羊绒地毯上给赵觅星串手钏子，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圆滚滚地撒了一地，红红绿绿地衬在他手中。

秋见怜本人正塌着腰给最心爱的女儿拾掇着，即使成袋的珠子被赵觅星打散了他也很欢欣地笑着，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洋溢着幸福，眯成了道卷翘的鸦黑缝隙。

赵觅星童稚的清脆笑声绕过层层浅色细纱帷幕，她的笑声压过了秋见怜的，一阵紧连着一阵，咯咯地激荡在赵梁颂耳旁。

赵梁颂拨开帷幕，架子上的红芍药开得正艳，灼灼的红色烧得像火。

秋见怜燥热难耐，他将两扇翠绿色的倒大袖撸到肩膀头，露出两条莲藕般白胳膊，它亮在赵梁颂面前白花花地晃眼，倒与秋见怜那显眼的粉扑子脸相得益彰。

秋见怜将碎头发全捋到脑後，鞋子不知道踢到了哪里去，他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穿着一颗颗珠子，满心想将它穿成最漂亮的手钏子戴给赵觅星。他见赵梁颂呆愣愣地进来，用手背揩了下自己脖颈上的细汗轻声说：

“一个人生完闷气啦？来得正好，快帮我找一颗宝蓝色的琉璃珠，不知道掉到哪去我找不着了。”

赵梁颂好想挨在秋见怜面颊上重重地吻一口，但他本能屈膝半蹲，照着秋见怜的指示迷茫地去找那颗顽皮的珠子。

赵梁颂忽然生出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又叫秋见怜蛊住了。

听话的赵梁颂伏在藏蓝色的地毯上捡来捡去，终于在一低矮茶几下寻到了那颗“来之不易”的琉璃珠。他二指拈起那颗珠子，递到秋见怜手心里，神情闪烁地说道：“我找到了。”

秋见怜提溜着手里那一串连成线的琉璃珠展示给赵梁颂瞧，他手腕提地高高的，炫耀般说：“我早就找到了，就差编绳打结了。”

小赵觅星梳着双蝴蝶编发，她枕在秋见怜盘起来的膝盖上，边吮手指边用那双俏皮的圆眼望着赵梁颂。过了一会儿咿呀地垫起脚，去抓秋见怜手中斑斓的手钏儿。

赵梁颂舔舔嘴唇，伸手将自己的粗腕子递到秋见怜眼前，坦然道：“我也要琉璃手钏儿。”

秋见怜正归拢着手里那些不听话的珠子，听赵梁颂将这种孩子气的话，他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喵喵地拍开赵梁颂伸来的粗手腕，说：“这是给小孩子戴着玩的……”说罢，他朝赵梁颂手腕上的金腕表努了下嘴，说：“和你不搭边。”

赵梁颂想再多看看鲜艳的秋见怜，便低声哄道：“你再给小觅星串一个，一串她会弄散的。我给你打下手。”

赵觅星东倒西歪地站着，她好像不大乐意带赵梁颂一起玩，冲秋见怜眨巴两下眼，又冲赵梁颂吐了吐舌头，一溜儿烟儿钻到秋见怜身後躲起来了，可那双乱转的小眼睛，却还窥伺着赵梁颂。

于是赵梁颂也脱了鞋子坐在地上，他拿起几颗绚丽的珠子冲赵觅星拍拍手，说：“到爸爸这来，爸爸给你穿一串更漂亮的。”

赵觅星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又在两人之间转个不停，她似乎不清楚到底要到谁那去，对赵梁颂的诱惑蠢蠢欲动，但很显然舍不得陪在她身边的秋见怜。

秋见怜看出她的困惑，爱怜地摸了摸赵觅星的短发，说：“去吧，到那去吧。”

赵觅星登时便有了决心般，哇呀呀地乱叫着，挥舞着小手朝赵梁颂扑了过去。

赵梁颂扬起胳膊，乎地将赵觅星抱起来，托起她的屁股端详着这张没长开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