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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烈日炎炎，从赵家大门出去，熟悉的全黑戴姆勒轿车停在树荫下纳凉，迟迟未动。

车内的秋见怜频繁低头看表，眼下距离开船的时间所剩无几，他顺着敞开的朱漆大门，望进一纵深不可测的窄门。

那夜太残忍，秋见怜不敢多看赵梁颂的脸，反倒是柄被扯抽条的大蒲扇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烙印。

秋见怜一直在等待赵梁颂的出现，但赵梁颂难得懦弱一回，他同样不敢看秋见怜的脸，辜负了这人的乞求，始终没有出现。

在被秋见怜委婉拒绝三次後，新上任的司机庞青摸了摸自己刺拉拉的青白头皮，低声催促道：“真的要晚了，咱们还要和殷少爷汇合，再不走就赶不上船了。。。。。。”赵梁颂本来告诉殷绍文在码头汇合，但这初拾欢欣的愣头傻小子担心秋见怜出意外，便决定在某高大牌坊下汇合。

“啰里啰嗦，吵死了！你这麽着急逃跑。”春萍眉头紧拧，她看着车窗外不远处的小虎心情郁结，不禁呵斥着打断了庞青的话。

秋见怜再次低头看表，的确已经很迟了。他叫庞青发动汽车，听见春萍砰一下丧气地扭过身子，她不愿再看小虎笨拙地冲自己挥舞着独臂的模样，春萍背过身的瞬间泪水决堤。

车上，秋见怜怀里抱着东张西望的赵觅星，他递了一块巧克力给春萍。与其说是安慰春萍，倒更像编谎话劝说自己，他稍显疲惫地微笑道：“等去了上海，你可以给小虎写信，大家一直保持联络，早晚还会重逢。”

等他们一路开出去，七拐八拐地彻底将赵家的缩影抛在後面时，春萍才闷闷讲道：“我讨厌打仗。”

看来连春萍都知道，赵梁颂“抛弃”秋见怜，绝不是单纯因为所谓的情感纠葛。

春萍剥开金箔纸，巧克力融化的浓郁甜味稍稍平复了她因频繁啜泣引起的混乱思绪。她说：“我是赵家的家生奴才，从小就跟着我娘在赵宅长大，一辈子没怎麽出过门，没见过金色的麦浪，见过最多的东西还是姨太太们的红胭脂，每天被她们捏手心里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小虎哥算是个例外，我最开始巴结他只是想把他当成块免死金牌。毕竟他是赵二爷的心腹，又是个没心眼的老实人，有他关照我不必再战战兢兢，大家看我既羡慕又嫉妒，直到我从二姨太那调过来陪您。这很好。”

春萍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後，看向窗外复述了遍原先的话，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苍凉，说：“我讨厌打仗。”

窗外不断闪过的普通民衆依旧重复着十年如一日的劳动，他们背筐背篓，在穷苦而单薄的生活中，别说战争，哪怕天塌了都不足以影响他们继续为生计奔波。

秋见怜苦笑一声说：“我家住在乡下，从前闹饥荒，山上的野菜都被挖得干干净净，连树皮都没得吃。饿殍遍野，义庄停不下他们的尸体，他们被一排排丶一列列地平铺在地，连遮盖皮包骨的麻布都不配拥有，就那麽赤裸地暴露在烈日下，招满绿头蝇虫。饥馁的问题还没解决，疫病又席卷而来，整个布满烟火气息的村庄赤地千里，甘甜的水井一夜间向外咕噜噜地涌着尸水。”

“不幸中的万幸，我奇迹般活了下来，并且免去了很多苦难，顺利地拜师春盛魁。在春盛魁我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师兄，我与文同师兄相伴十馀载，可惜他因伤病离我而去。我和赵梁颂在一起，以为能找到爱情，最後这段感情却因他的强横霸道而潦草告终。”

“逃离赵梁颂後，我爱上了关照我的赵现山，我以为能和他相伴终生，他却也不幸地长眠，与我阴阳两隔。于是我又回到了赵梁颂的身边，和他爱恨交加的纠缠许久，在我终于可以重新接纳他的时候，我们竟也已这样惨淡的结局收尾。”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世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或许下次再见，我和他也是天人永隔。”

春萍张了张嘴没讲话，她不知该怎麽安慰秋见怜才好。

按照约定，他们的车将与殷绍文的车在某处牌楼下相汇。现下天气闷热，行人拥挤，街上到处是灰尘和攒动的人，由殷绍文他们率先开路，为秋见怜的车挤出一条路来。

秋见怜透过挡风玻璃，他瞧见殷绍文一直在用後视镜看自己。

视线对上的一刹，殷绍文原本热切的目光忽地羞涩起来，他抿紧嘴唇，不敢再看秋见怜。

後车内的秋见怜对这个年轻人恍然生出些歉疚和躲避感，他不自在地扭过头，逃避般藏在驾驶座後面头靠着玻璃假寐。

穿过中央大街，熙攘的人流渐渐稀疏，车子能够很快地在林间小路上穿梭，约莫又过了二十分钟，终于驶到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