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耽搁你读书,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博川山很大,女学后院有连舍,母后会在自己住的地方旁边独留一间属于你的舍院。”
汉王渐渐接受,他问过贴身宫人,从望京去博川山,让侍卫抱着骑快马,来回只需要四个时辰。
他还想再说什么,屏风上的黑影动了,汉王敏锐意识到父皇的不耐烦,只好起身拱手暂退。不在殿内,他去廊庑上等着送母后出门。
小儿轻弱的身影里去,屏风外侧的乾元帝绕至内间,寝居里属于她的东西已经被宫人搬得差不多了,那些代表着皇帝尊宠的豪奢东西,太沉太富丽堂皇的尚在,逡巡几圈,至少不是割舍得干净,他亲手挑选让人送来的耳饰环佩都带走了。
一片寂静,袁望坐在她对面,心平气和地问:“我方才下旨让贺功带了两万禁军去博川提前驻扎。待明日上朝,我会让岳父派工部能吏去博川建行营,委屈你这段时间先在博川小住几天。”
博川只一小镇,女学占的辜家私产早些时候已经落为皇后私人产业,绵延三四里的地方足矣。
崔雪朝不去看他的眼,“不用建行营,民生不易,为我私心浪费民生民力,我和孩子夜里会睡不踏实的。”
她的拒绝平淡,却让袁望恐惧,想了想:“不建行营也好,那我每日处理了政事就上山去看你”
话至一半,见她突然直直看着自己,点点泪光与身后的烛光交映,“我最近不想见到你,从大义来说,我身为一国之后应当理解你的初衷,我尝试去理解,但每次想到母亲”
之后的话再难继续下去,他们之间有了隔阂,或许未来会过去,但眼下她一想到他,眼前是杀戮是母亲惨死,是今春与父亲决绝时父亲崩裂的表情,她知道不该迁怒于他,但她真的做不到先理后情。
“再留在这里,我会觉得喘不上气。我很感激你不曾阻拦我的决定。秋意渐浓,你不必常来看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袁望沉默几许,“要去多久?三月?六月?”
他看着她护在下腹处的手掌,“难道要等到孩子降生,我这个亲生父亲都不得去见他吗?”
崔雪朝哽了下,摇摇头,说:“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轻易承诺。”
归期不定。
堂堂天子对软硬不吃的妻子束手无策,老天爷也不懂事,竟在这时停了雨,只是夜色浓重,如人心头蒙一层阴翳,叫人好不痛快。
他送她出坤宁宫,亲手为她御高架伞,臂膀撑她踩上脚踏,车帘一点点落下,最后希冀的情形没有发生,她一眼都抬起,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娟秀却倔强的下颌。
汉王瞧着金根车启动,突然崩不住哭出了声。
乾元帝嗓子眼堵了烙铁般的难受,生平第一次主动牵上儿子的腋下,将软软的身躯抱进怀中,儿子依偎在他脖颈,眼泪落到皮肤上,像落在心里。
“父皇,母后连你都不要了吗?”
早慧又敏感的孩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母爱,却明白是因为父皇求到佳妇。
乾元帝也很伤心,至少妻子还准允儿子去博川小住,而他呢,却是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相拥在一块的父子俩第一次亲近却有入闺怨愁画的气质,一众伺候的宫人们亦是酸苦,尤以万姑姑为首,她被留在宫里守着偌大的坤宁宫。
前些时候她还得意及时给陛下报信,保住了娘娘和陛下的恩爱,连阿屏和秦姑姑两个总是不安分的连敲带打地收拾过了,如今可好,白白得意,通透的皇后怕是早就知晓她的通敌之举,今次离开,自己也失宠了。
万姑姑叹口气,恰好回眸跟童公公对视上,两下里很同情彼此,天一凉,人心也不太暖和了呢。
在博川的时光过得很快,不经意之间四月过去。
新旦过,又是一番新气象,即将入腊月,山下的农庄送了不少鲜嫩菜蔬。
博川山脉有一处深谷,颇有几分桃源的僻美,原先的庄子人家有皇后下令,不许驻扎的禁军将此地世代定居的人家驱赶走,有此恩德,山庄时而就要送些时令下难得的东西上山进献给皇后娘娘。
煌煌天家,什么稀罕的得不到,不过庄户人家的善意不必辜负。
说来毗邻而居,来往人情,很有俗世的况味,故而崔雪朝吩咐管事收了两大车的农家菜,吩咐回了常礼。
新旦放旬,昨晚汉王住在博川。
他的小院舍名唤清风徐来,是皇后娘娘赐名,汉王觉得很有书中前辈古人洒脱的气质,十分喜欢。
院舍没有在宫里的皇子教养所殿阁宽敞,但处处布置很雅致,汉王背诵完今日的开蒙读物,小跑着出了院子,恰好见到管事们在拾掇农从望京送上来的东西,一个大大的草编笼子上着锁,缝隙里扎出几撮毛,汉王的眼睛瞬间大亮,蹦跶着凑近。
“小人给殿下请安。”
管事行了礼,见汉王好奇,“殿下此乃猞狸。”
汉王在宫中御兽院见过不少,猞狸也见过,只是在兽院的大内监害怕畜生伤着殿下,不曾让汉王如眼下这般近距离瞧。
博川山管事则比较随和,细语给小殿下说猞狸习性常出没的地方,逢有人喊他去点算东西,于是交代左右看护好殿下,“殿下,这东西野性,您瞧瞧就好,莫要伸手,免得它惊着您。”
汉王有些粉润的小脸蛋一本正经的,小殿下一直都很乖,所以管事放心走了。
汉王盯着猞狸看了半晌,又挪了挪位置去看雉鸡,再过去是今日猎兔,再过去就没什么稀奇的,于是又蹲回到猞狸笼子跟前。
冷不丁的,汉王突然伸出小指头顺着缝隙往猞狸尾巴上戳了戳,里头的蜷缩在自己厚绒绒的尾巴下的猞狸兽早就等着呢,一爪子挠过去,汉王一下子尖叫起来!
足有五寸的一道口子,血直往外冒,汉王咧着嘴就嚎。
左右吓坏了,忙用软帕暂时包住,传御医的,去给皇后娘娘传信的,汉王扯着嗓子:“父皇,父皇!”
宫人不敢耽搁,生怕汉王出了差池,消息传慢自己脑袋搬家,一溜烟奔着山道就往宫城方向窜!
消息递到宫中,陛下当即发怒,撂下一众臣子直奔博川山。
四月后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山间有雪,刚上山的帝王满肩霜雪,拧着眉峰携半山凛冽与守在汉王床前的皇后终于得见。
几月不见,崔雪朝的肚子鼓得很高,袁望知道,那是因为她腹中有双胎,故而比平常七个月的身孕要大很多。
但她气色尚好,软榻架子后垫着高高的软枕,她依在那里,肚子上覆着粉蕊色的绒被,手里拿着画册,正温声软语地在给受伤颇重的汉王讲画册上的故事。
外间的袁望站了许久,等到身上的霜雪消融,吐息温暖,那点急不可耐的想念不会惊着她,这才拨动着帘侧的铜环。
清脆的声音让内室的一大一小同时看了过来,汉王往被子里缩了缩,与此同时把自己包裹得厚又肿的左手露在外面。
皇后面上的笑容还在,骤然撞进一双饱含太多意味的深邃眼眸,有一刹那屏住了呼吸,汉王见她愣住,轻轻碰了下母后的手背,“母后,是父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