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房夜话
栖云派的织房总比别处吵些。
不是因为人多嘴杂,是孟棘那台老织机总在响,“咔嗒丶咔嗒”,像颗转得不停歇的陀螺。此刻他正捏着根银亮的灵蚕丝,往苍苔的软鞭上补那块遮阳布,布角上次护镖时被划了道口子,他嘴上骂“野修的鞭子比脸还糙”,针脚却密得能兜住风。
苍苔就坐在对面的竹凳上,指尖缠着鞭梢的青苔韧丝。那韧丝晒得干硬,却在她掌心慢慢洇出点潮气,是她偷偷抹了沼泽底的活水,据说能让韧丝更不容易断。“你这针法,跟你扛织机的架势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手劲大。”她擡眼时,睫毛上沾了点织机扬起的飞絮。
孟棘“嗯”了一声,往布面里掺了截深绿色的灵丝。那是他特意去後山荆棘丛里找的,颜色跟苍苔鞭上的青苔最像。“总比某些人强,护个镖能把遮阳布刮烂,不知道的以为你拿鞭子劈柴呢。”
“要你管。”苍苔伸手去抢,指尖擦过他手背,带着点青苔汁的凉意。孟棘手一抖,银针刺破了指腹,血珠刚冒出来,就被块凉丝丝的东西按住了,是苍苔揪了片自己鞭上的干青苔,碾碎了按在他伤口上。“止个血,比你那糙药膏管用。”
织房的门被“砰”地撞开,杜山客抱着盆杜鹃冲进来,嗓门能掀了屋顶:“辛沅!你看!这次叶子没黄!”话音未落,脚下被织机线绊了个趔趄,花盆直挺挺往地上砸,苍苔手腕一翻,软鞭像条绿蛇窜出去,稳稳卷住花盆,轻轻放在桌角。
“蠢货!”许辛沅从许鸿庭身後探出头,手里攥着块刚绣好的帕子,帕角歪歪扭扭绣着朵粉白杜鹃,“我哥说你那花缺的是灵力,不是山泉水,给,他用霞纹染的色,比你那蔫货好看。”
杜山客捧着帕子傻乐,指腹蹭过帕面上温温的光纹。那光纹是许鸿庭引了傍晚的霞光织的,摸起来像晒过太阳的棉花。“那……我明天帮你哥扛三倍的料?”他挠挠头,黝黑的脸膛泛着红。
许鸿庭没说话,只是往苍苔那边挪了挪凳脚。他膝头摊着块半成的锦缎,霞光纹路里浮着片朦胧的沼泽,是上次苍苔随口提的,野火堂内讧时她躲身的地方。他指尖悬在锦缎上方,悄悄用灵丝在沼泽边缘织了圈淡金的光纹,像层薄纱似的护着。
“又在瞎添东西?”苍苔瞥了眼,嘴角却勾了勾。她护腕上那圈若有若无的防御光纹,早被她摸得熟门熟路了。
孟棘的织机突然停了。他把补好的软鞭扔过去,布面新补的地方比别处厚些,还偷偷织了个极小的荆棘结,他娘说过,荆棘结能辟邪。“下次再替鸿庭挡刀子,这布可经不起你折腾。”
苍苔接住鞭子,指尖划过那个硬邦邦的结,没说话。倒是杜山客突然嚷嚷起来:“大师兄偏心!我上次灵蚕丝被偷,你就骂我没用!”
“你那是自己蠢。”孟棘瞪他一眼,却从竹筐里摸出个纸包扔过去,“刚买的桂花糖,堵上你的嘴。”
许辛沅抢过糖纸,剥了块塞给许鸿庭,又塞给苍苔一块,最後才极不情愿地丢给杜山客半块。“我哥说,明天锦霞阁有人来,要跟咱们订批光纹绸缎。”她踹了杜山客一脚,“到时候少说话,别露怯。”
“知道了知道了,”杜山客含着糖嘟囔,“你哥的霞纹比他们强十倍。”
许鸿庭这时才擡头,往苍苔的锦缎上看了看,又往孟棘的织机上看了看,从袖中摸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锦片——上面织着片小小的织房,有台老织机,有个竹凳,有盆歪歪扭扭的杜鹃,还有几个凑在一起的影子。
“给……”他声音很轻,把锦片往中间推了推。
苍苔捡起来,对着灯光看。锦片边缘用极细的灵丝织了行字,是许鸿庭特有的娟秀笔迹:
“栖云织房,冬暖夏凉。”
窗外的月亮爬上来时,织机声又响了。杜山客在给杜鹃讲“明天要长三片新叶”,许辛沅在跟他拌嘴,许鸿庭的霞光在锦缎上慢慢流,孟棘的织机“咔嗒”得愈发沉稳,苍苔把那块锦片塞进怀里,摸了摸软鞭上的荆棘结,这织房的吵,倒比别处的静更让人踏实。
就像台老织机,咔嗒咔嗒转着,把糙的丶软的丶亮的丶暗的,都缠成了分不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