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知过了多久,雷雨的先锋部队终于抵达。先是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声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密集而急促;接着是远处闷闷的雷声,像巨兽在云层里翻身,带着撼动大地的力量。周跃玥无意识地往江夏禾怀里缩了缩,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猫。他顺势收紧手臂,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平稳得像没受影响,掌心却悄悄握紧了她的肩膀。
凌晨两点十七分,暴雨突然暴怒。豆大的雨点变成密集的水鞭,疯狂抽打着窗户,发出鼓点般的巨响,仿佛要把玻璃敲碎。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房间的每个角落,墙上的照片丶书架上的书,都看得清清楚楚;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轰隆——!”
整个小区突然陷入黑暗。
江夏禾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背脊挺得像块绷紧的钢板,肌肉贲张。黑暗中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一千米,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丶震耳的雷声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有元素像精准咬合的齿轮,瞬间将他拖回那个同样漆黑的暴雨夜,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十六岁的他缩在楼梯转角,手里攥着湿透的成绩单,看着父亲醉酒後倒在门廊的水洼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滩。救护车的鸣笛声在雨里变得模糊,像被揉皱的纸团;医生说出“抢救无效”时,父亲睁着的眼睛里映着扭曲的雨线,嘴里喃喃的“计划……全乱了”像魔咒,缠绕了他十几年,午夜梦回时总会准时响起。
现在,他找不到手机了。黑暗中所有的精确坐标都失效了,平日里烂熟于心的家具摆放位置突然变得陌生,仿佛下一秒就会撞上无形的墙。屋子里死寂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狂跳的心脏声,像要冲破胸腔,震得耳膜生疼。所有赖以生存的安全感轰然崩塌,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爬上来,缠绕住他的喉咙,让他窒息,连呼吸都带着痛。
“都完了……”父亲临死前的呐喊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字字清晰。
他全身肌肉绷紧,僵硬得无法动弹,黑暗像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吞噬。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带着刚从被窝里带出的温度,没有丝毫犹豫地握住了他冰冷丶微微颤抖的手,将他的手指整个包进温暖的掌心,像给寒风中的幼苗裹上了棉被。
他的指尖轻轻一颤,像受惊的幼鸟,在那片暖意里瑟缩了一下,随即贪婪地汲取着那份安稳。
几秒钟後,江夏禾混沌的意识终于穿透恐惧的浓雾。他转过头,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看到周跃玥睁着眼睛望着他,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眼神清亮得像雨後的星星。
“怎麽了?是害怕吗?”江夏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可尾音还是发颤,掌心的冷汗浸湿了她的指尖,带着点黏滑。
“有一点。”周跃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笃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抚平了涟漪,“雷声太大了,吓了我一跳。”
“你先躺下,我去给你热牛奶。”江夏禾挣开她的手要起身,手腕却被反握住,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江夏禾回握了一下她的手,仿佛是一声回答。然後起身下床。
周跃玥看着他起身下床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像随时会被风吹倒。他走路时踢到了床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却没像往常那样念叨“空间规划存在缺陷,需重新校准家具位置”,只是踉跄了一下就匆匆往厨房走,背影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慌乱。那一刻,周跃玥心里突然发酸——原来他之前每次都能精准发现她在雷雨天没睡着,不是因为细心,而是因为他自己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独自承受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恐惧。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硬扛。
很快,江夏禾端着牛奶回来,托盘上还放着半杯温水,是怕她喝不惯太烫的。应急灯的光线从他身後透过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个沉默的守护者。他把小桌架在床上,打开平板电脑,屏幕亮起的光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像布满了细密的蛛网。
《海绵宝宝》的主题曲欢快地响起,派大星傻呵呵的笑声在雷声间隙显得格外突兀,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紧张。两人都没看进去,只是紧紧相拥着,听着彼此的心跳渐渐与雨声合拍,从杂乱无章到趋于一致,像一首独特的二重奏。
“刚才你在想什麽?”周跃玥的下巴抵在他锁骨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
江夏禾沉默了很久,久到周跃玥以为他不会回答,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线条凌厉得像刀刻。“我想起我父亲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麽,“他就是在这样的暴雨夜走的,倒在门廊里,手里还攥着没写完的人生计划,纸都泡烂了。”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壁,留下浅浅的月牙痕:“他这辈子做了无数计划,从每周的开销到退休後的旅行,却没一件能成。喝醉了就哭,说自己是个失败者,连老天爷都不帮他。”黑暗中,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我最怕的就是变成他那样,满脑子蓝图,最後一事无成,连自己都守不住。”
所以他才把日子过成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才会在泥浆赛提案时算出15%的成本节省率,才会连晾衣绳都要量好尺寸,精确到厘米。这些看似刻板的规则,其实是他对抗恐惧的铠甲,是他给自己构建的安全区,以为这样就能掌控一切,避免重蹈覆辙。
“这样的我其实很无趣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苦涩,“连周星朗都笑我是‘人形计划表’,说我活得像台机器。”
周跃玥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他,手臂环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像在告诉他,你不是机器,你有温度,有感情。
江夏禾忽然起身下床,摸索着从床头柜最底层翻出个铁皮盒子,盒子上了锁,钥匙就挂在旁边的挂鈎上,是他从不离身的物件。借着应急灯的光,他抽出一张泛黄的书签,就是周跃玥见过的那一张。
上面是潦草的字迹:“活着就得按表走”,笔锋里带着股狠劲,像在跟谁赌气。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後一样东西,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很多年,他一直以为这是父亲对人生的终极注解,是他必须遵守的信条。
周跃玥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是父亲同样潦草却明显写于更早时期的字迹,墨水已经有些褪色,却依然能辨认:“乌云背後有星光。”
七个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写的,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黑暗,瞬间照亮了江夏禾混沌的心房。这不是周跃玥想象中那种刻入骨髓的刻板规则,而是他父亲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时,还残留的一丝对美好的向往,像黑夜里不灭的烛火。
她突然想起江夏禾总在雨天给她热牛奶,温度永远刚刚好;想起他给她的礼服缝上篮球服布料,既实用又贴心;想起他在跨年夜递给她的那张写着永久承诺的便签,字迹坚定。原来那些藏在规则之下的温柔,早就带着星光的温度,只是他自己从未察觉。
周跃玥紧紧抱住江夏禾,下巴抵在他发顶,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像雨後青草的味道。
“不怕!”她望着窗外撕裂黑暗的闪电,声音异常清晰,带着穿透恐惧的力量,“我和你在一起。我们都害怕暴风雨,但是没关系,穿过这吓人的乌漆嘛黑,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後面的星光,一定能找到的。”
应急灯的微光映照着她坚定的侧脸,手心的暖意源源不断传来,像黑暗中的锚点,牢牢地固定住他漂泊的心神。江夏禾冰凉的指尖在她掌心终于有了回应,紧紧攥住,仿佛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雷声还在继续,雨声依旧喧嚣,但相拥的两人之间,已经有细碎的星光悄然洒落,驱散了阴霾。那些被恐惧冻结的过往,在彼此的体温里渐渐融化,变成滋养勇气的土壤,让爱得以生根发芽。当第一缕晨曦终于穿透雨幕时,周跃玥发现江夏禾的睫毛上沾着水汽,却不再是冰冷的冷汗,而是带着温度的湿润。
他的指尖,还牢牢地攥着她的手,从未松开。
暴雨持续到凌晨四点,雷声逐渐远去,只剩屋檐滴答的尾奏,像乐曲的馀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