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她想说“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让我处理好家里的事”,想说“也许他们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们确实面临很多阻力”,可这些话像卡在喉咙里的玻璃碴,怎麽也吐不出来,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砸在手背上,滚烫得灼人,与心里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江夏禾却突然打断她,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他快步走到冰箱前,那里贴着张泛黄的书签,是他从父亲遗物里找出来的,上面写着“活着,就得按表走”,字字生硬,被他用磁铁固定在这个地方很久很久,像个无法摆脱的魔咒。此刻,他一把撕下那张纸,用力攥在手心!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什麽东西碎掉了,是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他转过身,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冷静克制,镜片後的瞳孔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痛苦丶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控,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巨石,掀起滔天巨浪:“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拖垮你丶让你无法完成‘家族计划’的绊脚石?!”他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把那张纸捏碎成粉末,“就像他一样?一事无成,只会拖累别人?!”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暴露内心最深层的恐惧。那些藏在日程表背後的不安,那些被规则掩盖的自卑,此刻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势不可挡。他害怕自己终究会变成父亲那样的失败者,害怕自己会成为周跃玥的负担,害怕她最终也会像别人一样,用“门不当户不对”这句话,判他出局,把他重新推回那个孤独的世界。
周跃玥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眼泪汹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扑过去想抱住他,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却被他躲开,动作里带着抗拒和受伤:“不是的!夏禾!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江夏禾却像没听见,他冲到书桌前,疯狂地翻出他所有的计划本——从大学时的考研计划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复习进度;到工作後的教学大纲,每一页都有细致的批注;甚至还有他为两人规划的“年度旅行路线图”,上面圈好了想去的地方和最佳季节——还有那些按日期分类的优惠券收集册丶记录着周跃玥生理期的小本子,里面记着她不舒服时要喝的红糖水牌子……一股脑地塞进抽屉,用力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像是在关闭自己的心门!
他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像被狂风暴雨击中的树,随时可能折断。声音低哑而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懂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接下来的三天,江夏禾像变了一个人。他没有更新任何日程表,办公桌上空空如也,连那只随身携带的丶磨得发亮的钢笔都不见了踪影。手机关掉了所有提醒音,屏幕常常暗着,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失去了往日的规律。学生们惊恐地发现,他们那个走到哪里都带着小本子丶连走廊地砖都要数着步数走的“日程表精”老师,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他在课堂上念错了三次课文标题,眼神涣散;在食堂打饭时忘了拿筷子,直到阿姨提醒才茫然地接过;甚至有次在操场撞见周跃玥,都只是麻木地移开视线,像看一个陌生人,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专注。
他把所有精心收集的优惠券锁进抽屉最深处的铁盒,那些曾经被他视为“生活小确幸”的东西,如今成了刺眼的存在,钥匙被他狠狠扔进了垃圾桶。然後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墙壁,在心底一遍遍地写着:“原来我也会害怕失去……害怕到……连计划都失去了意义。”笔尖仿佛能划破心脏,流出的血都是苦涩的。
周跃玥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密密麻麻的伤口在渗血。她知道,她不仅伤害了自己,也狠狠刺伤了这个看似坚强丶实则内心脆弱的男人。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犹豫和挣扎,比任何利刃都更伤人,而她亲手将他推回了那个只有恐惧的黑暗角落,让他重新蜷缩进自己的壳里。
深夜,她在他枕头下发现了一张揉皱的纸,上面是他熟悉的工整字迹,却被泪水晕开了一角,模糊了笔画:“应对方案:如果失去周跃玥……暂无有效措施。”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而绝望。
在沉默和痛苦的煎熬中,两人艰难地达成了“分手”的共识。那句话像把生锈的刀,在某个深夜被周跃玥含着泪说出口时,江夏禾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灯光让她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说“好”,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却让她的心像被那把刀狠狠剜了一下。
周跃玥搬出那个充满回忆的小公寓时,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她把篮球钥匙扣摘下来放在玄关柜上,那是他们第一次去看篮球赛时买的,上面的队徽已经有些磨损;把他给她贴满防滑贴的运动鞋留在鞋架最上层,鞋底的纹路里还嵌着操场跑道的红色塑胶;最後看了眼冰箱上两人画的笑脸便签,她画的那个歪歪扭扭,他画的那个规规矩矩,却都笑得眉眼弯弯。转身时,防盗门“咔嗒”锁上的声音,像心脏被合上的声音,沉闷而疼痛。
回到周家老宅的第一晚,她躺在曾经的公主床上,摸着丝滑的真丝床单,却整夜没睡——这里太安静了,没有江夏禾翻书的沙沙声,没有清晨六点准时响起的咖啡机运作声,连空气都带着冰冷的疏离感,不像那个小公寓,永远有暖黄的灯光和淡淡的烟火气。
她开始接触家族企业那堆烂摊子。会议室里,二叔把一叠厚厚的股权文件推到她面前,油墨味混着他身上的古龙水味,让她想起医院病房里的诡异气息,胃里一阵翻涌。“这块地必须转让给李总,不然下周的银行催款单就能压垮我们。”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红色标记圈住的区域,是爷爷当年说要建公益体育馆的地方,说要让孩子们有地方打球。她咬着牙反驳,列举了三个可行的融资方案,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却被三叔嗤笑:“小姑娘家懂什麽?这是商战,不是打篮球,光有冲劲没用。”
每天面对的都是复杂的股权斗争丶棘手的债务纠纷,还有亲戚们虚僞的笑脸和暗中的算计。她焦头烂额,却只能强颜欢笑,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保持清醒,掌心很快布满了月牙形的红痕。
江夏禾则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他重新制定了课程计划,精确到每节课的分钟分配,把晚自习延长了两个小时,甚至主动申请了周末的培优班,让自己没有一丝空闲。学生们发现,江老师的教案写得比以前更工整,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却再也不会在课堂上突然笑起来——那是以前周老师从窗边路过时,他才会有的表情,眼里像落了星星。
他试图用熟悉的“秩序”麻痹自己,可每次批改作业时,看到学生周记里提到“周老师今天没来操场,大家练球都没干劲了”,他都会对着那行字发呆很久,直到笔尖的墨水晕染开来,在纸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滴没忍住的眼泪。
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在超市拿起周跃玥爱喝的青柠味酸奶,走到收银台又默默放回去,指尖还残留着包装盒的凉意;会在备课间隙习惯性地看向对面空荡荡的座位,想起她曾在那里笑得花枝乱颤,手里转着的钢笔突然掉落,在教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甚至在整理教案时,还会翻到那张她画的漫画——Q版的他举着小本本,旁边写着“江老师的小本本里一定藏着甜甜的秘密”,画纸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发毛,边角卷起。
不到一周,两人都濒临崩溃。
周跃玥在董事会上舌战群儒,用精准的数据分析保住了那个重要的海外合作项目,为公司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
回到家却对着空旷冰冷的房间失声痛哭,哭声在巨大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她想念小公寓里暖黄色的灯光,想念江夏禾笨拙却认真做的早餐——他总把煎蛋的边缘煎得焦黑,却会记得她不吃葱,每次都把葱花挑得干干净净;想念两人挤在沙发上看老电影的夜晚,他会提前查好电影时长,在结束前五分钟泡好两杯热牛奶,温度刚刚好。